头颅结煤

《扼杀》

“这么多驴要赶哪去?”

“动物园啊,喂豺狼虎豹去。”
被抽打赶路的牲畜发出嘶叫,预见即将的死亡,却不得不赶赴,在空荡的夜里,寂寞的路上,会不会淌泪。
   
 
  

《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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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来盼望已久的答案,喜悦却未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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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年底,校内分出一批右派。
积怨已久的原教导主任季红旭被斗下台,绑在操场中央批斗。
日头发白,头破血流的模样都刺眼。
漫天的质问还有动手的声音,隐约听见狗叫。
第一个人走了,紧接着所有人也走了,分配来了。

 
绿皮火车塞满摇晃的生命,工装红本,遮住双眼的狂热把空气蒸干,嗓子隐隐燥痛,情绪来的如此高涨,夜里却还梦见被赶向死亡的驴群,早已料得结局的牲畜眼睛里有无泪水,我不曾瞧见,只是偶尔会想想。
 
中蒙边界建设兵团。
荒凉不化的地界,枯草遍布,成就死亡的鸿沟。河北口音的年轻生命掉进收割机里,肢体破碎像团血絮,沾在锋利的钢片和散开的作物里。

而我理所当然的想家,想母亲父亲,还有小妹二弟,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无知觉地转移。
 
李知鸣。
 
“你在看什么?”
夜里写总结李知鸣笔下不停,目光仍落在薄纸上,低声问我。
“纸不好用。”面不改色的吐露谎话,液体沸腾的咕噜声唤我起身,内蒙地势整体偏高,水不易烧开,喝进嘴里也是一股怪味,涩口。
我知李知鸣常年驻守边线的生活,他的唇面发白被水润过又柔软,眉眼气势愈锋利,要站在那处,手不曾脱枪,就像极大兴安岭边缘茂密森林中的一棵青松。
 
砰,砰。
看得迷了,皱起眉头。
“张宝林!写总结呐,发什么呆?”
 
 

 
 
 
内蒙入夏时期不算晚,草原气候不养人,燥热的风迎面拍来,啪,宣布了一个人的死刑。
特殊的气候变化过大的劳动量,上铺的四眼在草场被热风一闷就昏了过去,夜里休克,为难无药,最后连回光返照也不曾就再没醒过。
破四旧,改新风,内蒙封建残余太多外有虎视眈眈的毛子,地势陌生,使得我们这群革命卫士力不从心。 [1]
处理过后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我同何远搭伙去探路荒原,星火已经来了,蚊虫出场,纠结成黑块般的模样,扒在草叶子上窥伺。
脖颈被叮咬,酥酥麻麻的痒意钻心的流窜。
回营时,肿处连结像被红墨钢印垂青过,不留神就挠个血迹斑斑,整段脖颈的肿红和血液混到一处,镜里模样的确可怕。
李知鸣回来时也愣住了,还以为又要死一个。
“你干什么?”
“苏联人养的生武,瞧,给叮成这样了。”
他坐在床边,一脸无奈向我招手,“来,我帮你弄。”
他用湿润的毛巾把血迹擦干,不想毛巾的粗糙拧过肿处是那么痛。
“别动别动。”他猛然凑近,温热呼吸喷在痒处,大脑轰鸣身体僵硬,动也不能,僵住脖子让他贴近。
柔软的,湿凉的。
沾过唾液的手指擦在痒处,像柔软的嘴唇擦过脖颈敏感的皮肤,脸上烧的厉害,不知如何是好。
“行了,没药口水就能消毒,你可别嫌弃。”
“啊?不,没事,谢谢啊,谢谢班长,我去看看何远,他也被叮厉害哩…”
结结巴巴脚步虚浮地出房门,满脑子温热触感,像浑身过电。
像梦中遇见过的美丽表姐,温柔的触碰,火热就在躯体里膨胀。
萤火在远处流窜,草腥味敲醒脑袋。
哪里有什么表姐。
只有一个,嘴里跑车五大三粗的,男人。
  
  

 
 

 
熬过生冻疮的冬季,转来第二年春,中苏关系恶化使中蒙边界也剑拔弩张,一时风声鹤唳。
我们虽然经过革命的催熟,书包里藏过板砖,横冲直撞踹开过反动大门,但这一切都支撑在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导下,脱离了红色的潮眼,站在风干皮肉的荒原上,教谁去堵枪眼?
 
垫下几张复写纸,写毕后分次折叠进信封里,写上四个全然分散的地址。
想起临别时母亲通红的眼眶,她还在等未来某一天的团圆,那我便要把小命揣在胸口。
“何远儿,咱俩可都得把命揣好,不然如何对得起等我们回来的姑娘们?”头颅有些痛,支着下巴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何远懒得搭理我,撩起眼皮扫了一眼烧水炉子就又转过去发呆。
“诶班长!”
他一声惊呼,像野狗叼走兔子,飞快拽去我的全部注意力。
被抛弃的理智隐隐告诉我,我会做错事,可谁去听。
我想要夺取他所有的注意力,就像他夺取我的一样。
“宝林?!宝林你怎么了?”
“啊?——”
耳朵实在不堪重负,最后一眼,仿佛看见了远远的李知鸣。
 
何远说我直愣愣的倒下,手臂把小椅打翻,好大一声响,成功夺取了李班长的一时注意。
 
等我渴醒时,头上搭着凉毛巾。操场上散队的哨声飞进屋里,何远推门进来。
“你要喝水?我去给你倒。”
暖水瓶里的水早已散热的差不多,吞下药片,头还在昏沉沉的痛。
“行了,吃完再睡吧,你可真是一觉到天亮……”何远不停地叨叨,耳朵里隔了层水膜,嗡嗡的听不真切,李知鸣就坐在对面床位,我合上眼。
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书里说,如果一直高烧不退,人就会被烧坏大脑,变成傻子或死亡。
棉被像火炉,我想是不是已经游走在死亡边缘了。
可是梦见有人亲我,触感都很真实,滚烫世界里落下的唯一柔软温凉的美好。
 
我睁眼瞧了瞧,好像还活着。离他那么近又在舌根一片苦里尝到一丝丝甜。

 
而至第三天,正常出勤。
副班何远领队,巡逻遇见群聚在外围铁栏前的内蒙青年人,变色的羊毛绒边衬的他们脸色绛红,神色不善。
借用老首长的话说,我们正受国际冲突和民族问题的夹击,我头皮一阵发麻,内里隐隐作痛。
 
“喂!干什么的?”
几句彼此都不耐烦的问答加速升温,烧向互不顺眼的炸药。
先是推搡,直到有人手里握着把闪光的刀,枪托开始发挥作用,然而这壮实的身板实在是我们这群外地人比不上的。
一声枪响惊动枝头灰雀,飘向灰濛的云层,惊呼一地外溢的血,一伙人从惊愣中回神。
“谁特么开了枪?!”何远额头的血流进眼眶里,眼珠通红,“谁让你开枪的!?”
最终这场混战以我开枪中伤对方一人收场。
望着不善的人群散去,我隐约看见真正的麻烦正向我靠近,灰云压面。
“谁他妈胆子那么大敢闹区开枪——?你他妈万一打偏人死了怎么办?谁保得住你张宝林?!”得知消息的李知鸣很快赶回,一脚踹开门气得脸色发白。
 
“要不是我开枪那刀就特么扎进何远脖子里了!那群人都他妈是疯子,一上来就捅刀子,我能怎么办?!”
话出口,愤怒突然生出,开枪什么后果我会不清楚?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我怎么会开枪,李知鸣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
 
“你他妈还有脸说?不是你们先挑事会打起来吗?!”李知鸣一把揪住我衣领,咬牙一字一句道,“给我滚去禁闭室写检讨——没我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猛的一推, 后背撞上铁架台,痛的一窒。
我总是下意识高估,回头来看,的确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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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远儿,我这也算冲冠一怒为蓝颜了吧?”
何远头上裹着纱布,禁闭室里两个男人略拥挤,他捡了个地坐下,笑骂了几句,又叹了口气。
“林子,我是真得谢谢你……操,我真是……”他闭了闭眼,头猛力向墙磕了几下,才继续,“你别怪班长,他也不忍心,只是这事必须得有个态度,那群人就跟狼见兔子了一样,咬上就不松口。”
“你跟我还瞎客套,咱哥俩这么多年交情……”突然我也说不下去了,想起李知鸣,喉头像哽了块石头,“……他怎么样?”
“他也在接受调查,地方抓住这事不撒手,前头边线又在闹,上头脾气都撒他身上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是‘好苗子’,也就骂骂……”
脑中浮现他昨天的脸,眉头紧蹙嘴唇苍白起皮,又想起他站岗的样子,笔挺如松,融进太阳的光里,浸在呼伦湖的清澈里。
想的入迷了,眼泪涌出。
心口抽搐的痛。
何远都信我,他却不信。
 
三个月的期限,把我囚在牢笼里,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何远为我送信,信上父亲提及何时请假,从山西到福建去见小妹,再去南京干校见见母亲和弟弟。
这是一家团圆,可我总觉得还缺少一个人,如果李知鸣也在——
李知鸣?
 
“我昨听说班长有对象了,啊,连长侄女。那真叫郎才女貌。不过我见班长不是很乐意,也是,被收拾这么多天转眼就给他拉个对象,还连长指配!推也推不开,谁心里痛快啊……”
何远不停地叨叨,心脏像被人猛力击打,被拉扯进边线的混战里,被暴晒在烈日之下,气息不顺。
“林子,咋了不舒服?脸色突然这么差——”
哗啦。
铁门被从外打开,李知鸣站在门外。
“何远先出去,我有话说。”
脑中的弦开始不断收紧,绷直,发出快要断裂的警告。
心脏跳动,像高烧不愈时的惶恐。
 
“班长……你有对象了?”
“这次情况恶劣,我已经尽力了。”李知鸣的脸上写满疲惫,眼底青灰,下巴留有淡青色胡渣,我像最初来到建设兵团的模样,坐在凳子上,抬头注视着他。
光逆着。突然发觉谜底或许很早就被揭晓,只是我不肯面对。
“张宝林,你被调到建四[2]了,报道前可以先回一趟北京,以后做事别太冲,照顾好自己,再闯祸那边可没第二个我保你。”
“班长你为什么突然会有对象?”
“张宝林,收拾东西走吧。调转信之前就到了,是我一直没找你。”李知鸣皱起眉头,避而不答。
“我不信,你真想让我走就不会拖到今天!”
“我没理由留你,下个月我就会结婚。”
像戈壁里的花,被一丝丝抽去颜色,风干水分,直到心脏僵硬。
啪,听见断裂的声音。
 
“……班长,别让我走行不行?”
“我知道错了,不会再惹你生气了,别让我走……”

“我喜欢你啊。”

下一秒疼痛突兀降临在脸颊,被猛力打偏的头颅昏沉,感官麻木过后钝痛。
“张宝林,别浑了,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大概是最后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见。
“班长——”
他的脚步不肯停,刀切光影,全都结成冰。
大脑嗡嗡作响,后背冰凉的痛,像从未尝过温暖,没品过酸甜,颤抖的冰冷。
滑坐在墙角,视线开始模糊,膝盖逐渐潮湿,热的。
  
“李知鸣——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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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八月,夜。
烈酒在灼烧脑仁,眼前景象都模糊成斑斓色块,囍字贴满门墙,光影翩飞,听见有人在耳边提及“心上人”,于是眼前便有那个人。
 
砰,砰。
胸口活物一阵狂跳,撞得嘶来抽气。
“发烧的时候我亲过——已经,足够幸运了……”
红色喜花,又看见小屋里重重叠叠的审问敲打,被揭开的爱情本就走向无果,回荡反反复复的忠告。
在一众哄笑贺喜里,笑的热泪盈眶。
 







①1969年 3月珍宝岛事件发生之后,中国组建了新的生产建设兵团(特别在内蒙古和东北地区),成员均是原来城市里的红卫兵。
②建四,私设,全称黑龙江建设生产兵团四团。

 

及此,故事结束。
因我笔力不足无法完整的表现剧情的所有方面,如果你有一点疑惑请看看下面。

李知鸣写过一张满是张宝林的报告纸,被他匆匆塞进抽屉里。
他先是想不通,后来又控制不住。
最后这张纸出现在审问会上,他才明白,光是疏远是不够的,因为喜欢,本就难以遮掩。

张宝林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李知鸣却一直都是个理性而律己的人。
他知道这是没结果,是不可能,这份藏在心底的喜欢要摆在哪呢?时代不容这样的沙子,被潮水拍打的人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
就像夜里赴死的驴群。
成群结队的,发出痛苦的嘶声,去迎接可预不可转的未来。
只是,身不由己。

《扼杀》

如果你有脱离表面的看法,欢迎来找我。


 

三月拙笔。低产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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