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结煤

喜事

一桩喜事。




“恭喜你,郑鉴明。”
这场喜事座无虚席,一口酒噎在郑鉴明的喉腔,辣的心头酸麻涨满吞人的愧疚。
“鉴明,醒醒……”
他堪堪梦醒,没有酒席没有姚弓,只有窗外漏进的几缕夜光,昏暗的大床上,叫醒他的人和梦里的女人几分相似,他沉默的伸手,搂住了男孩,缓缓又闭上了眼。
梦里全是冷清的姚弓,红着眼却不肯落一滴泪的姚弓,都还历历在目。
那里的姚弓,仿佛成了他的一切。
可那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他的爱情大概早已封棺入土,只那么三两眷恋尚存,风一吹,就该散尽。
“做噩梦了?”男孩抬眼去望他,有些担忧,郑鉴明翻身压过他随手拉起被子,蒙住了两个人,逼仄的黑暗里,逐渐漫开汹涌的情欲。
“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像姚弓。”夜里的男孩并不锋芒毕露,他轻轻的,问了一句郑鉴明。
这句话像是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有的疤,都血肉模糊了起来。


是啊,原来如此啊。 


-

“姚弓的故事。”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周五,开始下雪,半个月后是过年。
男人来电告知加班,今夜不再回。
姚弓放下手机去了阳台,仰脖欣赏夜雪。黄亮的路灯让每条线路都清晰,这是他变性改名姚虹嫁入郑家第六年。
断了家里往来,朋友也散尽,说是为了爱情,在今天来看,每一步都很险。
只有多年的消磨才明白如愿以偿的两厢厮守只是换一处悬崖继续如履薄冰。
他逐渐清晰,心底到底不肯接受这具女人躯体,只是委曲求全这份快要冷却的菜。

“鉴明,前两天是我不对,我要出差去苏州下周回来,饭菜都放在冰箱,你回来的时候别忘。”
他把纸条留在餐桌上,白光把瓷盘照的无情,色泽鲜艳的菜品突然了无生意。
他提着行李,在玄关处关上了灯,略微发怔后关门,落锁。
 
婚后心里总有一种落空,像掉进了无限死循环,吵闹冷战又和好,彼此相互折磨,从头到尾都是感情在被一点点消磨。
 
出差的这几天他心情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打了个电话给郑鉴明,却被告知占线,他只好一个人拖着行李打车从机场回来,幽闭的电梯箱里缓缓上升,失重感不断加深,随之而来的是不断坠落的失落。
 
钥匙落进门孔里才发现没上锁。
“郑……”
他打开门,抬头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恍惚了,郑鉴明居然正抱着另一个男人, 高大的男人温柔的亲吻在男孩的额角,细碎的吻,像对待一个宝物,每一下都是刀割血肉,行李箱扶手在咯嗒发响,是姚弓的手在抖。
那个怀抱,那份温存。
从来都是一个人的。

相拥在厨房里随意的谈话,种种处处都是在挑战姚弓的底线。
他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做。
“郑鉴明。”
说笑的男人猛然回头,眼底的笑意还未散尽就开始结满震惊,一层一层,到最后只剩下无措的沉默。
男孩也回头,露出了一张和他几分相似的脸。
像是有根线,断裂在脑海中,声音还在回荡姚弓已然笑出声。
“你他妈让我恶心。”
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想多留一秒。


他摔门而去,郑鉴明的脑海只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地像是无数次一样拔腿去追。
他满脑子都是要拉住姚弓,可拉住了,又能说些什么,是他故意摊开又有什么话能说。
“阿弓!——”
一路狂奔到楼下,而姚弓已经不见踪影。
一个人无措的站在暮色四合的小区主干道上,没有风,静默地寒意把一切都风干成孤独作品,逐渐被他咂摸出一丝苦味,从舌尖苦到了舌根。
 
苦不堪言。
只一点点的眷恋,就苦得喉头哽咽。 


-
 
七点的市中心正拥堵,零星的雪点乱散,姚弓透过车窗漫无目的的扫视街景,想起郑鉴明的高中、大学和他的桩桩件件,婚礼时人来的不多,几乎空了半个厅,姚家人一个也没来。
人总是会为了爱情冲昏头脑,二十岁的姚弓为了郑鉴明,鬼门关里走一遭,成了今天的姚虹。
后悔的心意在木已成舟的沉淀下蠢蠢欲动,越走越抵触。
可是到底是谁先错了呢。
  
高中时的郑鉴明总是沉默的近乎木讷,他替姚弓挨过姚父一顿打,中间一声不吭,只是强撑拉着姚弓不放,硬是把姚弓拉到了他的身边。
姚弓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也是郑鉴明。
一个人在江城上学,两个城市来回跑的还是郑鉴明。
这三个字几乎伴随他整个青春。
哪怕步步坎坷,婚后生活惨淡,总是失望蹉跎,如今要去割,真是太难了。肺腑深处的压抑叫姚弓的脸虚掩在惆怅的蓝烟中,灰烬烫了手,却独独没有惊讶,或许梦里早有预见。

  

郑鉴明犹豫再三,还是来找姚弓,他以为是终于解脱,可喜悦却迟迟不至,只是后悔,见过棺材后的后悔。
“我……姚弓,我错了,跟我回家吧。”
姚弓握着水杯的手不由用力收紧,开水的温度隔着杯身烫在他的手上,只是无动于衷:“告诉我,他叫什么。”
“宝……”
“叫什么。”姚弓重复了一遍,咬牙切齿。
“……余远。”
“如果不想和我生活,可以告诉我,没人会纠缠。但你凭什么带人进我的家——不满意我为你做了女人,亲自找一个男人床上宠着?”他冷笑着摇头,像在否决一切虚假。
郑鉴明哑口无言,是他故意摊开,是他想要解脱,可他更想回到第一次吵架的那天夜里,如果他没出门,没到酒吧胡天胡地,没想用这种极端的手法让姚弓转变——
会不会,今天不是这样。
他说不出,也不愿去想。

“滚。”
一股阻力冲击在胸口,是姚弓推开了他。他只是发怔,快要过年了,可姚弓已经不再回家。
  


距离过年还有三天,姚弓回了一趟家。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拿上证件,被郑鉴明一眼撞见。
“你,你回来了?要去哪?”
郑鉴明胡子拉渣,眼底青黑,落魄得像死了老婆。
“我搬出去。好把房子让给你和你的‘爱人’。”
“好好说话,姚弓。你做什么要把一切都弄得没余地?”郑鉴明也起了脾气,浓眉皱成一团。
“我没给你留余地?还不够给你面子?”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谈谈吗?为什么每次都要这么咄咄逼人,哪一次你好好说过话?”
“你想让我跟你谈什么?谈操你妈郑鉴明吗?”
“姚虹!”客厅突然传来响,一时间两个人都静了。
细瘦的郑母裹着棉被一般的羽绒服,将一身寒意也裹进这个家,最后一个秋叶落进,进冬了。
“原来在这——我问你,你是不是姚弓?”
她浑浊的眼这一刻全是锋利,假使回答一个字,她也会崩溃。
“妈,您怎么来了?什么事吗?”郑鉴明下意识挡在姚弓面前,低声问向怒目而视的老太太。
“不说话我可就当你承认了!我早该知道……要不是今天你弟弟来找到我,我可到死都得蒙在鼓里!姚弓,你真是阴魂不散!就为了嫁进我们家,至于这么……这么糟蹋自己吗?你母亲就不心疼吗?好好的一个男人啊!我说结婚那天怎么一个亲家也没来,原来不是家里没人,是姚家根本就不认你!”
他有没有兄弟,郑鉴明是清楚的。
只是姚弓没想到郑鉴明连这样的事都告诉给了一个外人,这样的难以启齿的他一辈子的伤疤一辈子的秘密,为了争夺别人的爱情就这样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鉴明养了别的男孩。您知道吗。”
“你说什么?!”
“我猜找您的那个人叫余远,长的是不是很像我?他才是你儿子的爱人——对吗郑鉴明,你要不要来说一说?”胸腔苦闷到极致反膨胀出一股快感,亲手毁掉一切的痛快,他几乎越说越快,仿佛再慢一刻他就会因为疼痛而力竭休克。
“鉴明?你,你怎么回事?你说啊,快跟妈说说,怎么回事!”
“我……”
“我替他说,每次吵完架就夜不归宿,我出差就私会小情人,如今的余远,还有前前后后那些我不知道的人。呵,真是玩的开——谁知道我的那张床上又躺过多少人?”
姚弓仰头一笑,踉跄几步郑鉴明赶忙伸手扶住,却被他一把挥开。
他像撕开这身皮囊一样撕开所有伤疤,新的旧的爱的怨的,褐色的疤被抓下,露出血红的新肉。
“前两天你那个小男友找过我,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哈……你不知道鉴明是个gay吗,不知道鉴明说对着你这个身体硬都硬不起来,妈,您听听,这是不是我的错?”
“怎么不是?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儿子会喜欢男人吗?不是你死死纠缠他还会对男人有兴趣吗?”郑母也撕破了脸皮,一张脸上全是恨意。
“哈!郑鉴明,我怎么会为了你就走到这一步?你怎么值、得?是谁先变了心?是我先后悔的吗?!”
持续多年的失落,直到今日终于落在了谷底,他突然平静下来,一切都无话可说。
“你已经不值得我这样去做了。”
他是想要的太多,可也正是付出了太多,渴望多得一寸,生怕少去一丝,这一切的故事就像一个噩梦,终于要走到头了。
客厅白色的吊顶,光亮的小霓虹灯,头晕目眩的皮囊,不值一提的笑话。
孤注一掷的爱情,飞蛾扑火的爱情,面目全非的爱情。
一无所有的爱情。

  
郑母听罢气得发晕,一腿软瘫坐在沙发上,恨极。捂着心口流泪,哭岔了气。
姚弓望着这一切,眼神逐渐清冷,密闭的客厅让他呼吸不畅,他用力的呼吸,要保命。垂首凝视无名指上的戒指,想起了高中时的日子。婚礼上郑鉴明的笑脸和誓言,他说没人能再分开他们俩。
到头来,竟是自己毁了自己。

“离,为什么不离?”
修长的手摘下了婚礼上交换的戒指,他轻轻放在木桌上,黄沉的光缠绕在圆弧的戒指上,一寸一寸,满是心凉。颤抖的扬起唇角,轻轻的——“当年是你拉着我的手不松,我勉强了这么些年,你也陪我耗了这么多年。可喜可贺,终于能减掉这个负担了。”
滚烫的泪珠滴在手上,姚弓去抹,郑鉴明也伸手却再没资格。
今时今日,都不再相同。
蜕皮削骨才换来的戒指落在桌角,郑鉴明终于清晰意识到,曾经以为的消磨殆尽到今天全都显露出来,狰狞着叫嚣着根本割不下,送走的也只是一个过往的虚影。
“不能离,我不同意。我不敢奢求你原谅,至少,至少再给我一次机会——”
“鉴明!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疯了吗?!”郑母猛的一震,大声斥责。她的哭诉像天底下最难过的人,“姚弓是付出的多,但是这么些年的相处还不够知足吗!难不成还让我死了之后也看不到吗?将来老了谁能照顾你?你妈今年已经七十五了,没几年活头了!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没有姚弓,我不敢想。”郑鉴明哑着嗓子,像挖出心里最深的肉瘤一样,噗呲噗呲外冒血液里,全是腥味。
“我不是想要出轨,我只是,一开始只是想要看看你还在不在意我。”
郑母气得指着他直抖,被郑鉴明扶起送到了主卧。

姚弓坐在沙发上,郑鉴明踯躅了片刻,哑声道:“我们再不要这样相互折磨了。”
姚弓没有出声,半晌才开口道。
“余远真的很像我。”
喜欢的该是皮囊吧。明明灵魂摆在这里,他却要,却要陷入皮囊之下。
“为了你,我跟家里闹翻,放弃了工作,进进出出手术室,鬼门关也踏过几回,可是你却找了个我的替代品搂在怀里。”
姚弓的心像泡进了冰水里,一寸一寸的吞噬,撕裂般的疼痛蔓延开来,直至整颗心脏,可他落不下一滴眼泪。
“抱着他的时候,和他做爱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
这个个子有些高挑,消瘦的女人眼尾燥红,嘴唇干裂,长发散落在肩上,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家里死一般的沉寂,水晶灯的光亮折射开每一个角度,每一片光芒都化成利刃,扎的血肉模糊。
“郑鉴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付出一切的爱情,成了一个笑话。

 
“姚姚,我真的不是喜欢他,只是不知不觉,总把他当成了你……我一开始只是想,想要从他的身上找找你的影子而已——”郑鉴明苦笑起来,多么清晰的局面,每一个字都是讽刺。
“你要找什么影子,我人就在这你要找什么影子?我在这里可你的眼里有我吗。你到底要什么?是我,还是那张皮?”
疲倦地不再如青春时期待答案,两条路而已,或许死灰复燃或许真的走到尽头。
可是郑鉴明,没有一句话。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仿佛已经把结果摆好,姚弓瞪着他转身进了厨房,整个家里最狼藉的地方。
之前他把厨房里能砸的都砸了。
他觉得很恶心。
他连卧室的床也不敢睡,生怕有人在上面翻滚过。何况这个家?一个被陌生人使用过的家、人。
“余远那天说你很难在我们中间抉择一个。郑鉴明,你选不出我替你选——”
姚弓直接从料理台上抓起一块玻璃片,像割破所有情义的狠绝,狠狠地划在脸上,郑鉴明似乎听见皮肉被破开的声音,像是一刀扎进他的心脏,轰的一声。
一滴,两滴,更多的液体从那条伤口涌出,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上前用力摁住伤口阻止流血,匆匆忙忙的去房里找急救用品,肩膀撞在门框上也没了知觉。他太慌了,姚弓的一刀,就像是要切断所有联系一样,决绝得要逼死他。
“姚姚,姚姚你听我说,走,我们去医院……”
他看见灯光下的姚弓垂着眼,湿漉漉的睫毛投影很深,他只是轻轻地,推开了自己,红色的掌印留在他胸口白衬衫上。
半边脸都是血的人,终于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狼狈不堪的厨房里,控制不住泪水,姚弓用力的咬住嘴唇,舌尖尝到一股腥咸。
“鉴明,算了吧,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那样伤害你,更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这样对我,真的,特别后悔。早知道今天会有这么后悔——”
“别说了——”郑鉴明突然跪在了姚弓的面前,西装粘上了粘稠的血液,骨头压上满地的碎片,他轻轻拢住不断发抖的姚弓,低声到几近哀求。
“别说了……你明知道我在乎的不是那些,我只是——只是,想要我们最初相处的样子,我们结婚后总是吵架,你总是不开心每天都皱着眉头,对我越来越冷漠,我总害怕你会后悔,后悔为我付出这么多后悔跟我在一起——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委屈了,好不好?”
“你让我恶心——凭什么你患得患失就这样来伤害我?又凭什么说爱我却让我这么难堪?我的人,我的家,都被另外一个人染指。你要什么我没给过你?可你他妈敢跟保证你心里真的没有一点余远吗?!我眼里容不下一粒沙!选择我替你做,余远哪里不好,比我年轻,更合你口味,不会跟你甩脸色也不会跟你冷战,不会让你感到负担,更不会要你全心全意。他是年轻的姚弓,你心心念念的,开心了吗?” 灯光下的爱情被如此解剖摊开,一团乱麻被一刀切尽,“你不是愧疚吗,那你就愧疚到死吧。”
姚弓转身时想起母亲,当她哭得瘫软在地时,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和郑鉴明走了。
热泪滴在手上,好冰。
 
郑鉴明跪在那里,听着远去的脚步,关门的声响,心脏像摔进了深渊,踉跄着想要站起来。
地上姚弓的一摊血水,凝成棱角锋利的形状,沾满血腥的手贴在抽搐的心口,像尖刺寸寸没入血肉般,痛的喉头发苦。
这一盘菜冷了,再无人肯去温。
相知十年,一路扶持到这田地,究竟是谁错了。

 



-

除夕夜姚弓做了一个梦。
高中时的自己,坐在课桌上好整以暇,面带微笑的望着他。身旁没有他人,桌上随意搭放着郑鉴明的运动外套,一派无声。
当时不言明的坚定竟成了后来的决绝。
“原来已经晃过这么多年。”他恍惚地感慨,墨绿色的窗帘翻动,隐隐约约,像是在笑。
——如果遇见了青年时代的自己,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国庆节日贺文。质量不高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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